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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 我要和你同归于尽

 “阳春婶，小武动手打蛮牛了。”

小武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时，正在半山腰上捡茶籽。霜降了，漫山遍野的茶籽圆鼓鼓的，红通通的，像喝醉了酒的俏脸蛋。她正背个竹篓踩在树叉上，左手的竹勾勾着一满枝茶籽往下拉，右手尽力往茶籽处探着，衣服被刺挂破，头发弄得凌乱，却全然不觉。她一听到这个消息，心里一紧，手上一松，人就从树叉上跌落下来，坐在了地上，屁股被几个茶籽硌疼得咬牙咧嘴。

在阳春看来，自己的大儿子小武性子温和，不爱说话，只爱读书，他是绝对不可能和人打架的。可是，消息却是千真万确！她不得不立即回家，亲自去处理这事儿。小武的父亲在武钢上班，工资低得可怜，年头干到年尾，除了可以缴清两个孩子的学费，再难以省下钱给自己买双布鞋。而为了省去从武汉来去的交通费，阳春从不让家里队里的事麻烦自己的男人，像这样孩子之间打架的事更是不可能叫男人回来处理。

到家时，蛮牛的父亲母亲还有三个哥哥都来了。他们站在堂屋上，叽叽喳喳，声音震得屋顶的木梁簌簌落灰。阳春没有说话，眼睛来回穿梭，寻找蛮牛，蛮牛站在他父亲身后，哭哭啼啼，声音响亮。她提到嗓子眼的心一大半放回肚子里，只要蛮牛问题不大，这事儿就不难处理。阳春连连对蛮牛一家道歉，劝走了蛮牛一家。

当堂屋一下子空出来时，阳春才想起没有看见小武。“小武，小武！”阳春连喊两声。“妈妈。我在这里。”她听到了小武在井边应答，飞似地奔过井边去。小武正扑着身子在井边，往井里捞着什么。小武站起身来，阳春看到了儿子脸上的伤痕，心里一紧。她把儿子拉进堂屋里，叫他跪下把事情说清楚。

小武老老实实跪下来，说：放学回家时，蛮牛说我家旁边的井水好喝，我用井台上的搪瓷缸舀了一碗给他喝了。蛮牛说我家的井水怎么能这样好喝呢，加点尿进去是不是还好喝呢？我以为蛮牛说着玩的，哪里知道蛮牛真的掏出雀雀来对着井！”我用力推了他一把，他仰面倒了下去，尿就没有尿进井里。蛮牛爬起来后，往我脸上抓，被我躲过了，他就哭着回去说要告诉他大哥二哥三哥。我不理他，回家写作业。不久，蛮牛和他的三个哥哥都来了，大哥二哥捉住我的手，三哥按住我的弟弟，蛮牛在我身上打了几拳，在我脸上抓了几下，他还想尿尿到井里。我急了，被捉着又脱不开身，于是威胁蛮牛，只要你尿尿到井里，我一定要和你同归于尽！蛮牛不敢了，捡了些垃圾和石子丢进了井里。后来蛮牛的爸爸妈妈都来了，他们让自己的孩子放开了我和弟弟，我就去捞井里的垃圾。后来，您就都看到了。

阳春没有说话，叫小武继续跪着，一直到她做好晚饭才让起来。

这事儿发生在1984年。小武10岁，读三年级。他喜欢喝家边的井水，去学校时喝一杯，回家时喝一杯，一杯又一杯，一天又一天，一年又一年，对井生出了深厚的感情，小小年纪就经常捡井里的枯枝残叶，掏井里的泥沙，爱井胜于爱家里的水缸。

打架的那天，小武在学校里正新学了“同归于尽”这个成语，确实是下了决心要禁止蛮牛尿尿到井里的。

02 悄悄种下一个梦

 “蛮牛，如果你那天真要把尿尿到井里，我肯定会和你‘同归于尽’！”1995年10月，小武和蛮牛一起回到了马港镇的平湖村，坐在百丈潭边的垂柳绿荫下，笑着回忆十多年前的事情。

蛮牛没有上完初中就回家跟着父亲和哥哥在山上和水库上奔生活。小武的父母辛苦送他读完了初中，又上了当地的职高，在机电专业毕业后，1993年6月在县城找了一家企业实习，实习期间考察县城的工业体系，觉得发头不大，一过年就背上行李外出打工。在温州找工作时，小武宿过街头。

小武对蛮牛说，“在温州，我流过了人生的第一滴泪。男儿志在远方，三个月后我离开温州前往广东，进入一家台资企业的机电班，白天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，晚上进车间，查资料，遍学相关知识，从此没有因为工作的艰辛流过一滴泪。两年后，我开始当机电班班长，做事无二心，为公司做过几个重大的工程，从家乡带出来30多人。”

蛮牛说：“我就是你带出来的。要不是你，我可能还在水库边蛮干呢！”

小武和蛮牛这次回来，是为了办新的身份证。办身份证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可以拿到手，不打牌的他有了一段闲时间。他经常坐在家门前，俯瞰百丈潭水，坐在水库边观望光秃秃的山峰和弯弯曲曲窄窄狭小的山路，还有在山路田埂上或肩挑背扛或推着单车行走的乡邻。小武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在外近两年时间的工作经历和生活阅历，决定“要致富先修路”，带头把连接毛家和徐家的小路拓宽。

修路很快遇到了阻力。坟头和田地的纠纷成了拦路虎，自愿聚集的修路义工从开始的五人没几日就只剩下他一人在坚持了。小武没有退缩，他一个人坚持修路，一直到身份证办好才离开家乡。

当年回来过年时，天寒地冻，已经先富起来的他又修起了路。村书记金华爹被感动了，也参与到修路之中来。村民们见状，也纷纷杠锄拿䦆加入到修路的队伍中。大家肩挑手提，战风斗雨，终于修起了一条400多米长可以跑小四轮的乡村土路。后来这条土路，小武又筹集资金分三次用挖掘机拓宽，硬化，绿化。

1998年，小武回家建了一个水泥封底的池塘。池塘竣工之日，取名旺宗塘，小武挥笔写下：“开基原始无一塘，千辛万苦得干池。龙王感动来相助，碧水鱼肥世代昌。”

小武和老人们一样，有着朴素的自然观，相信百丈潭水库里是有龙王的。他从小在这里长大，欣赏过水库龙王柔情脉脉奉献“一库水一库鱼一库油”的一面，也恐惧过水库龙王波涛汹涌无情吞噬人畜的一面。

旺宗塘建起来后，成了小武创办的休闲鱼庄的一部分，给他带来了财富和好运，带来了爱人和儿女。

旺宗塘和百丈潭水库比起来，自然是小家和大家的关系。建小家思大家，小武向村里提出垃圾集中处理和生活污水分层净化的建议，得到了村委班子的积极响应。

一个更大的美梦在小武地心里悄悄种下来了。

03 水库是我的，也是你的

 2001年，小武离开台资企业，开始自主创业。他从修设备开始，发展到买卖注塑机。

蛮牛继续跟着小武干。两个喝同一口井水长大的男孩当年没有‘同归于尽’，如今同甘共苦同舟共济，共同致富。他们在家乡建垃圾池，沿路安装路灯，栽植梓树，共同为乡村振兴献计献策出资出力。

井水汩汩流，水库船儿荡悠悠，时光过得快啊，一晃就到了2010年。当年的两个小男孩都长大成人了，各有事业和家庭，在村子里算得上是有头脸的人物了。他们这次回来，是带着同一个梦想回来的。

在外务工和创业期间，小武利用空闲时间、节假日和出差间隙，骑着单车，到东莞、深圳的工业区旅游区做了很多调查，渐渐地形成了保护百丈潭水资源地的理念，这次回来投石问路。

百丈潭水库环境优美，鱼类资源丰富，是钓鱼的好水域。不过小武从没有钓过鱼，因为他更喜欢读书写字，闲暇时更愿意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而不是去坐在水库边悠闲垂钓。但是蛮牛喜欢钓鱼，也钓起过很多鱼。每当他大获丰收时，他总会约上几位朋友，饕餮一顿鱼的大餐。

直到有一次，发生了一件事，让蛮牛放弃了钓鱼。蛮牛一位亲戚过世，他去帮忙，打灯闹夜很晚才休息，睡了三个小时又起来去参加葬礼。可能是太累了，他莫明其妙摔了一跤，脸朝下，满嘴都是血。他以为是门牙磕掉了，拿起镜子仔细一照，是下嘴唇的内侧被牙齿嗑破了一个大口子，血不断地涌出来。到医院后，医生拿出针给蛮牛缝伤口。蛮牛没让打麻药，睁眼看医生给他缝线。他发现针形和鱼钩相似极了。医生让蛮牛张开嘴，翻开他的嘴唇，一针弯过去，线也跟着穿过蛮牛的内侧嘴唇皮，一连缝了6针。那个时候，他没有感到疼，只感到自己像鱼一样被钓针钓起来，有一种遭报应的恐惧，自此放下了钓鱼竿。

小武不钓，蛮牛不钓，但周边好钓者却蜂拥而至百丈潭水库。这些钓鱼人钓鱼不像蛮牛用饭团或者蚯蚓，而是用商品饵。饭团或者蚯蚓属于自然作物，没有化学成份，自然不会对水质产生危害，但商品饵基本上都有各种化学添加剂，在钓鱼过程中，化学品日积月累越来越多，久而久之水里边有毒物的含量就越来越高。作为全县水资源地的百丈潭水库，禁止钓鱼是应有之义。

一个午后，小武在水库边漫步，遇到了一群钓鱼人。他们立着遮阳伞，坐在小凳子上，脚边都放着饵料袋子。这些饵料有暗红色的，有白色的，有绿色的，有紫色的，颜色各异，如毒蛇的信子一样吓人。

小武在劝说他们不要钓鱼时，遭到了激烈的反对：“这水库是你的吗？你多管么卵事！”小武说：“这水库是我的，也是你的。百丈潭水库每年向城区供应2千多万吨清水，是全县人民的大水缸，大家都在这大水缸里喝水，你们放下去的商品饵料大多数沉淀溶解在水里，水质会变差，会形成毒素。”

一人说他不是通城人，不喝这水。小武问他是哪里人，他说是崇阳人。小武说：“崇阳和通城是邻县，隽水河穿城而过，隽水河的源头就是百丈潭水系。”这男子羞愧起来，招呼大家收起了钓具。

04 好似飞虹下九天

小武不爱抽酒，不爱喝烟，不爱打扑克麻将。小武爱浪。

浪，这个词在乡村有很丰富的意思，比如游手好闲到处逛，你说它好吧，又像是在浪费时间；你说它不好吧，又可能是在悠闲中获得灵感。

小武在东莞务工创业时，喜欢出去浪，那是考察市场，学习城市管理；小武回到家乡时，也喜欢出去浪，那又是在干什么呢？

小武最喜欢去浪的地方是百丈潭水库。小家旁边的清冽井水汩汩流入了百丈潭。井水和山涧水、雨水一样，成了百丈潭的滴滴水珠，形成了潋滟多彩的湖面。湖水在春天里，映照着满山鲜红的杜鹃，小武就对着花影信步。湖水在夏天里，调戏着野鸭子，小武就望着水纹冥思。湖水在秋天里，亲吻着落叶，小武就伸出手捞起一片叶子，思考生死。

湖水在冬天里，大多数日子是安静不动的。小武回家最多的时候也是冬天，在冬天里去百丈潭边浪上一整天，是常有的事。

2015年的冬天，小武在家里几乎浪了一个冬天。他去了石门寺，那里有十几座年代远古的舍利塔墓葬群，其中九级塔被盗倾斜。他还去了百罗寺，面对被盗去头像的佛像潸然泪下。这些寺或大或小，或古迹残留，或略有修整，因都在百丈潭水库周边，山水氤氲下显得更加神秘而有灵性。

在水边，在路边，在树下，在寺前，小武越浪越有味。他做起梦来了。梦里百丈潭清明如镜，水中鱼虾空游无所依；湖上百鸟飞翔，羽翼震空；湖岸五层分级绿化带迎风摇曳，婆娑作响；山林草木葱郁，异果珍兽欢喜追逐。

梦里，小武牵着一个美丽的女子，引领着三个孩子，在仙境一样的百丈潭上乘船，看金灿灿的沙滩，戏绿绿的水，望青青的大金山顶蓝蓝的天。突然，小武感觉脚下的船变成了一只大龟。他们站在龟背上，恍若踏水凌波，飘飘若仙。

大龟把他们从百丈潭水库驼到了百丈潭老潭。喜不自禁的小武不由得放声歌唱：“……眼高山自矮，路长脚更长；朝为丑小鸭，暮宿天池旁；昔日萝卜头，今成董事长。库水涸又涨，鬓发确已霜；我独在金山，策马青崖上！不羡金元宝，独爱水中鸥；不羡白龙马，独爱山上雕；不羡翰林名，独爱狗尾草。不愿做神仙，逍遥水库边；笑看风云起，夜夜伴诗眠……”

歌声响遏行云，云端突然出现一位峨冠博带的男士，和小武唱和：“泉、泉、泉，好似飞虹下九天。玉斧砍开岩石髓，金钩挖出老龙涎。烹茶可献西天佛，酿酒堪醉北海仙……”

男士伸出手来，小武伸过手去，就在两双手快要握住时，小武醒了，发现自己正在自己房屋旁边的井水处打盹。“老百丈潭水和我身边的水井相通吗？”他一个激灵。

小武请来了蛮牛等朋友，请来了村委会和镇、县领导，商量发起成立百丈潭水资源保护和生态发展促进会，对百丈潭水源地保护和生态发展做出了更宏伟的规划：航拍水源地，制作宣传片，拍家乡变化及风景，每年制作500件挂历发全县相关部门和全体会员，让更多人了解支持水源地保护工作；百丈潭水库水源地十村，地域混乱，立十件十吨大型花岗岩村碑，永久标明水源地；编制十村村训，指引发展方向；开展水源地保护工作，展开捡垃圾活动，调查实地情况；制作十件大型保护水源宣传牌，40件保护水源宣传令牌，遍布百丈潭水库周边十村；制作一件巨型特产宣传保护水源广告牌，让百姓日日看到，潜移默化……

05 每一个人都是库长

2016年5月，百丈潭水资源保护和生态发展促进会注册，主要目的是倡导水源地的所有居民保护环境、保护水源、保护生态，充分利用资源优势发展生态产业。两个月后，促进会在镇上正式挂牌成立，开展工作。

作为促进会主要发起人之一的小武更忙了。

一年后，百丈潭水库上游村红白喜事理事会里，村支部副书记一边领记者参观，一边介绍：“该村集中提供宴会餐具，旨在代替、杜绝一次性塑料餐具，防止白色垃圾污染饮用水源地，改善村容村貌和自然生态环境。”

副书记还介绍，全村548户，户户配了垃圾桶；组组建成了垃圾池；村里配专人将垃圾运走焚烧，还有保洁员。村里还在港堤上栽种栾树、樟树、水杉、樁树等不同树种4300多棵，在水流两岸砌坎2.5公里，绿化溪流两岸，防止水土流失。

水库管理处主任是个身材敦实的男子，平时不爱说话，说起水源保护工作来立马眉飞色舞：去年来组织单位职工，对包括百丈潭在内的3个水库进行漂浮物打捞；投资350万元在村民密集地方全封闭建设引流渠道；水库鱼类实行人放天养，杜绝网箱养殖，不投肥料、饲料；为加强水库水质保护，水库流域74平方公里内的牲畜养殖场全部关停；1万多人的生活垃圾全部外运；种田不打农药，少施化肥，控制面源污染，生产绿色有机产品；水利部门投资600万元，开展拦污闸、公共厕所化粪池建设等。

一个长发年轻美女站在百丈潭水库边，深情而坚定地说，“把通城人民的饮用水源地保护好，建设水清、岸绿、河畅、景美的水生态环境，是党和人民交给我的责任，我一定履职尽责。”这位美女有两个身份，一是县委常委，一是县级库长。

2018年春天，百花盛开，河流欢快。“小武是民间库长。每一条河湖库，因为地域生养关系和民间库长更亲切，每条河湖库也需要很多小武这样的民间库长。我们每个人都是库长。”县水利局局长这样介绍小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