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树散叶,桃花开苞,水库涨水,啥时候散的啥时候开的啥时候涨的,湖村没人晓得,更没人察觉。大雨过后,天放晴了,村子里的鸡鸣了犬叫了,湖村的人才发现村外的田庄已经成了一汪泽国。
田堤边的柳叶碧青碧青,俏生生的嫩枝垂在水面,风一吹,荡出一圈圈的涟漪。几树桃花不甘落后,撑出一大朵一大朵的云霞,向着村庄的方向喷涌,祖德无心欣赏,他一大早起床后发现家自家门口漫满水,边披衣边迈着大步走向羊圈,那黑色的夹克,把他的腰板拉得笔直。
羊圈的门没栓,外圈空荡荡的,里圈拢了一堆黑压压的羊脑袋,半开着的门让祖德的心一紧,忙拔散羊群去点数,才数一半,羊群在圈子里挨挨挤挤地乱撞起来,反复几次之后,祖德的怒火撺起,拿起挂在墙上的竹条,冲那只带头乱跑的黑公羊胡乱抽,嘴巴骂骂咧咧:“发羊疯的,叫你跑死,我叫你跑死!”
骂完羊,祖德的眼睛落在半开的羊圈上,心更恼了:“娘卖F的,真是女大不中留,羊圈的门也不晓得栓牢,一副野鹿心都飞那穷小子身上了。”
他在骂自己的女儿秀颜。
对河的雾生相中了秀颜,喜欢有事没事往秀颜看羊的草坡上凑。祖德起初没在意,秀颜与雾生是同学,俩人自小一块玩闹,做大人的也没当事儿,当村里的风言风语有意无意钻进祖德的耳朵,看着已经比妻子月荷还高出半个头的女儿,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,在一次偶遇雾生旁敲侧击过他之后,把女儿领去雾生屋后的那片山坡种豆,趁休息的间隙,故意指着突兀在村子里的雾生家的那一排茅屋问秀颜:“颜子,你说说,住这样的茅屋子最大的好处是啥?”
“冬暖夏凉呗!”秀颜抿着嘴笑。
“我呸!还冬暖夏凉?住这样的屋子最大的好处就是打草鞋不缺茅草!”祖德冷着脸说。
秀颜没说话了,低下头咬嘴唇。
祖德假装没看到,又问秀颜:“颜子,你再猜猜,咱村里谁家还在穿草鞋?”秀颜故意没应。祖德不管,自顾说起来:“颜子你还不知道吧,去年我还见过雾生的娘穿草鞋呢!都九十年代了,还有人穿草鞋你说好笑不好笑?你要不信今年开秧的时候我带你下田瞧,雾生娘脚下准穿的是草鞋。”
“有什么好笑的,珠婶在省钱修房子呗。”秀颜丢下这句话后不再理祖德,手上的劲儿一股脑撒在锄头上,撒在土坷垃下。
“靠一双鞋省下的钱,我看要这房子要修到猴年马月!”祖德瞧着把背对着自己的女儿,漫不经心丢了一句。
没想到雾生很不知趣,很快把媒人请上门了。祖德的脸阴得能滴水,把媒人提来的礼物一股脑地往外塞,边塞边喊媒人走。他的妻子月荷在一边直打圆场:“我家颜子还小,还想再养几年,我们不能耽搁了人家雾生……”
秀颜倒好,隔了一道墙板在里头不知轻重地应:“妈,我今年十九,不小啦!”
祖德将媒人硬塞出门外后,“吭哧”一声把杯子扔向里屋的秀颜,杯子碎裂在地,祖德的骂声也响起:“你个死伢子还知羞不知羞的?十几岁的娃子,家就呆不住啦,想去那座茅草庙做女娘娘啦?”
吓得月荷一把抱着祖德,一口一句祖宗祖宗地直唤唤,才把祖德的一腔怒火强压下来。
第二日,祖德一整天都阴着脸,见到秀颜,他的鼻子直哼气的。秀颜也不示弱,见到祖德,气咻咻地也把脸劈去一边。
想到这,祖德又骂起来:“个死女伢子……”
骂完后,祖德走出羊圈,淌着齐膝深的浑浊春水,对着家门口扯着嗓子喊:“徐秀颜,你给老子滚过来!”他的话落下好大一会,屋里静静的,倒是月荷惊慌失措地跑出门:“颜子,颜子不在屋里!”
“咋?”祖德一惊,淌过水几步冲进家门,走进秀颜居住的下厢房。秀颜真的不在,床上空空的,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在床上。祖德摸摸床铺,垫子平平整整,被子也是冷的,很明显,秀颜晚上没在家歇。
“反了!反了!这死伢子……”月荷一把捂着祖德的嘴:“祖宗,祖宗,你小声点行吗?一大清早你在这乱嚷嚷,想让全村人都知道你徐祖德的独生闺女一夜没归吗?”
“都是你,女儿一晚不在家,你这做娘的居然不晓得?”尽管祖德把音量压了下来,但他的语气里还充斥着怒意。
“我歇下的时候,见她在找鞋子,谁晓得下大雨了她还往外跑。要不,要不我……悄悄去雾生家……”月荷压低了声音。
祖德叹了口气,无奈地点点头。
不多会月荷喘着气跑回来,后面紧跟的,是同样喘着气光脚小跑来的雾生。
一见到祖德,雾生赶忙说:“叔,秀颜几天没理我了。昨儿我给她送苹果去,她把苹果给扔了回来。晚上收羊时,见她说羊丢了,我说帮她找,她跨着脸不理我,还撵我走。”雾生说话的时候一脸委屈。
祖德的心不安起来,一阵冷风刮过,他突地打了一个寒颤。
傍晚的时候,田庄外的水渐次退去。祖德和月荷找遍了湖村周围的山头、垅角。祖德甚至还沿着雨山水库转了转,水库里除了涨满的从山上冲下来的混淆的山泉水,就是飘浮在水库面上那一浪接一浪往岸涌的浮杂。
雾生问遍了他和秀颜共同的同学,整整一天过去,秀颜还是没有任何消息。
月荷的眼睛肿得像桃子,她边擦着眼泪边埋怨祖德:“都是你,俩孩子情投意合你阻止啥呢?雾生虽然家境差些,但人不懒,人品也不赖啊!一个自小没爹的孩子,你就不能多包容包容?”
“你就没阻止?你不也一直叨叨着他家的那座破茅屋吗?”祖德闷声说。
月荷不作声,眼泪却淌得更欢。
第二天,亲近的亲戚来了,大家帮忙四处寻找。夜幕时分,祖德一伙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垂头丧气地刚进屋,埠口撑船的老憨来了,老憨坐在墙角,看着闷头抽烟的祖德,几次欲言又止。磨磨叽叽了好久后,他叫住祖德:“有一事我想来想去,觉得还是得跟你说说,前天上半夜,我去水库撒了一网,听到水库西岸有动静,像是女人的声音在尖叫着哭喊什么,我当时吓得不行……当时撒了网就摇船走了。”
祖德一把揪着老憨:“狗日的,你怕啥呢?这么大的事你咋不早说?”
老憨一脸无辜:“我不是……哎,再说……再说我也不晓得是你家闺女落了水啊!”
“你个狗日的,才是你家闺女落了水……”话没落,祖德粗大的拳头飞向老憨,但很快,举在半空的拳头软绵绵地落下来。他拿起院子上里的竹竿,疯一样向水库奔。
涨下的春水一天下来开始退去,水库边仍然漂浮着一大片一大片经山上冲下来的浮杂,祖德鞋子也没脱,踩着寒凉的春水不管不顾地沿水走到西岸,边走,脚边拔开飘浮着的芦柴,湿漉漉的裤裤直沁到了大腿根,当一只鲜红的雨鞋蓦然出现,祖德怔着了——这只熟悉的鞋子,是他去年进城时给秀颜捎的。
他拿着这只沾满茅屑的鞋子,手开始发抖,他强迫自己镇定,嘴唇却忍不着在打哆嗦。好大一会,他陡地放下鞋子,发疯似地掳起起水面的芦柴,哽着泪大嚎:“颜子,你别吓爹……颜子,你快起来……你喜欢谁,爹风光地让你嫁过去,爹保证不阻你……”
静静的水面上,只有来往的风。
在一处临水的凸坡上,祖德看到了湿漉漉的岸地有一行新脚印,近水处有两道明显的滑痕直入水中,滑痕处有不少踩折的芦柴。断口还是崭新的。抬眼,祖德看到对岸的野树丛里有一团黑乎乎的小东西在动,走近,是羊,一只刚出生的小羊——村里只有他一家养羊。
一种很不好的预兆涌上来。
湖村青壮的劳力一天里全抽去了水库湖面,铁皮船,木伐,六角钩……村里能调出来打捞的物什都拉去水库,大家灯火不明地打捞了几天。第五日,秀颜已经被水泡得发胀的身体浮上了水面,同时浮上来的,还有一只刚下羊崽不久的母羊。
祖德不停地抽打着自己的嘴巴:“嘴贱!嘴贱!叫你嘴贱……”月荷的恸哭久久飘荡在湖村上空。
秀颜入土后,湖村恢复了平静。
村里人进山的进山,摇船的摇船,每家的生活归入正轧。祖德的羊群卖了,看到羊,他就会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嘴巴,左抽一下骂一声:“嘴贱!”右边继续抽一下,同样骂一声:“嘴贱!”
他恨死了自己的嘴巴,恨死了那只临盆的母羊,更恨那些浮堆在岸边的芦柴。如果自己没骂秀颜,女儿可能不会自己一个人去找羊,如果不去找羊,她就不会踩在芦柴上滑入水中。若自己没咒秀颜是死女伢子,秀颜一定还能活着,也会如所有的湖村女儿一样,结婚,生子,勤劳持家,再或者,让雾生入赘也并不是一件坏事。可是这一切都只是如果。秀颜走了,他疼爱了十九年的独生女儿秀颜走了!女儿的离去,针扎似刺进了祖德心坎,他感觉自己的心已是千疮百孔。每到黄昏的时候,祖德会悄悄一个人来到水库边,静静地坐在女儿落水的地方,发呆,流泪,然后一次又一次撑掴自己的嘴巴,掴完,红着眼红着嘴巴一圈一圈地用木杈捞起水库边飘浮的芦柴,茅枝,碎叶……
他把捞起的芦柴并排摊在岸边,晒干后,再齐齐整整码好捆起来,拖进坝子坡的平地处,遇上村里人路过,他会招呼人家顺手捎一把带回去燃火。所以祖德从水边捞回来的芦柴不待到干便被人拎走了。
月荷为此颇有微词,祖德照例闷头不做声。
一年又一年过去,月荷老了,祖德也更老了,头发的花白,蹒跚着脚步,从前笔直的挺拔的脊背开始弯曲,他还是习惯每天往返水库,除了捞水面的飘浮物,他还撵走了任何意图靠近水库的猪娃,牛犊,还有村里那些野猴儿般的顽皮伢崽。
时光不会在意任何一个人的喜怒哀乐,不管你喜欢不喜欢,它照样流淌,四季照常变迁,柳树该散叶的时候散叶了,桃花该开苞的时候开苞,水库的水,一年复一年涨了又退,退了又涨,柳树啥时候散的,桃花啥时候开的,库水啥时候涨的,没人晓得,也没人特别去留意。往事仍然只是往事,有些人把它刻在骨子里,有些人在短暂的悲伤过后,如一列中途落客的列车,停歇过后又开始了新的旅程。比如祖德,比如雾生……
雨山水库的水越来越清,雨山水库的水也越来越甜,水库边成片成片的竹林越来越翠,风一吹,竹浪逶迤,裹着一缕缕翠翠的竹叶清香从竹林里钻出,穿过水库,行至岸边,绕着湖村一排一排沿水而建的青砖红瓦屋打转。
雾生结婚了,三间瓦屋做起来后,他娶了邻村一个叫柳如的姑娘。他不再在清明的时候悄悄跑去秀颜的坟前,给她培土;也不再在黄昏的时候,站在坝子上紧张地望着坝子里那个弯腰捡的苍老背影,担心他不小心滑下水。
湖村的鱼儿运到市集,成了水产行业的抢手货。
雾生常在夜幕到来的时候,划着他的铁皮船去水库撒网,匆匆休息几小时后,趁天色未明,钻进水面还罩着夜雾的湖埠里收网,再等天亮,把还在蹦跳的鱼儿交进鱼贩手里,换来或厚薄的钞票,养活他孀居多年的母亲、妻子、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。
几年后,雾生承包了雨山水库。
祖德初时并没在意,谁承包水库那是谁的事,他仍然年复一年地踩着点清理水面的飘浮物,是责任?是习惯?似乎什么都不是!有人喊他水库长,他不反对也不应。在他潜意识里,水库拾荒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。月荷很多次苦口劝他:“祖宗,我的祖宗,你也年龄大了,别老是往水库跑成吗?”
祖德说:“不去,我放心不下。”
“水库不是你的水库,别真当自己是水库长行不?再说女儿走了都二十来年,别再为难自己了行不?”
每每此晨,祖德会咧着嘴骂:“你个死老太太,我去水库跟颜子没关系!”
骂完,他反复掴打自己的嘴:“嘴贱!嘴贱!”
月荷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祖德是在清晨的时候发现水库死鱼的,那些约一指来长的鱼苗,胀鼓着肚子,白花花地浮一片瘫在岸边。祖德捞了一些包在衣服里,想着中午带些返回给月荷炒炒。等他捞完水浮折转过来的时候,包着鱼的衣服旁拢了一大群苍蝇,“嗡嗡”地乱舞,祖德拿起鱼,发现好些鱼肚子在发黑,他轻轻掰开鱼肚,一股难闻的腥臭扑鼻而来,祖德皱着眉,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声:“日他娘的,这鱼能吃么?”抱起鱼走去不远的林子里,用手刨开一个坑连衣服一起把死鱼埋了。
“狗日的,也不知道这鱼给喂了啥!”
静静的湖面,只有风回应他。
返回的时候,他特意拣了一条死鱼去找雾生。雾生说:“叔,刚投不久的鱼苗,水土不服死了也正常,这些日子要辛苦您忙碌了!”
祖德说:“这个倒不辛苦,只是鱼肚子为什么这般臭……”
“对了,叔,现在水库给我承包了。有一事我忘记跟您说,本月开始,我会让柳如把您的工资送去家里。”雾生打断了祖德的话,眯着笑说。
“啥?啥工资?我不是来问你要钱的。我来,是想问问你,水库的鱼是不是投的速长鱼料?我感觉水也越来越腥了。”
“叔,您多想了。”雾生一改脸色,认真地对着祖德说:“叔,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?”
“想讲啥?你说吧。”
“颜子走了都二十多年,我不记起不是我无情,只是走了的人已经走了,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把日子过下去。您老呢,也是时候放下了,她是失足掉进了水库,但不是水库的错,更不是您的错,您真打算……”
“一码归一码,这事跟颜子没关系!你少扯上她。”祖德额头上蛇一样突兀的青筋凸了起来,停了停,他继续说:“工资我不要,水库我也不捞浮了,钱你自个留着花。”
一连多日,祖德强忍着自己不去水库边,但看到水笼头流出来的水,脑子就涌现出清清库水上飘浮的茅叶,芦杆,杂柴……闭上眼睛,挤进脑袋的却是那死猫死猪死耗子的遗体。甩甩头,那些什物跑得无影无踪,一静下来,那些东西接二连三地跳进脑袋。
祖德闷头坐在路边,他在等待,他想找到一个能够说明自己的理由。
再见到有进入库区的货车,他会一溜小跑跟上,跟上查看卸下来的货物。雾生看着来回奔跑的祖德,一脸的无奈。
年届七十岁的祖德在一天夜里与雾生吵了起来,他粗哑的吼声响彻湖村,惊醒了准备就寝的月荷,也惊醒湖村人,大家匆匆奔向传来声音的埠口,落眼,就看到洒满一地的黑黑的鱼料。
雾生苦着脸向大家诉苦,诉祖德的不是,诉他为自己找来麻烦。众人纷纷劝慰祖德:“不下鱼料,鱼崽子不长肥,鱼崽不肥雾生的承包就会亏!雾生不赚钱我们也没分红啊!德哥,你又不是真的水库长,甭管这些!”
“是啊,是啊,德叔算了咯。秀颜虽然不在了,雾生在你头上蛮孝顺的。雾生,雾生,赚了钱要多孝顺你德叔。”
“那是,那是。我正想把德叔的工资再涨一涨。”旁边的雾生连连称是。
“滚,都给我滚!你们……”祖德痛苦地闭上眼睛,脚连连在地上跺。月荷还是一口一句祖宗你别闹,把他半拉半扶着进了屋。
祖德决定进城一趟。
水产局的同志告诉他,雨山水库的鱼苗都是按正常标准投放的。
祖德又去水利局,负责人告诉他,雨山水库的蓄水量,排水量都在正常范围之内。
祖德掀开随身携带的矿泉水瓶,一次次地拧开盖子对人说:“你喝喝,你闻闻,水里的腥臭味越来越重!是真的越来越重。从前多好,从前山上流下来的山泉水,都能直接捧了喝。”
有人慌忙劝:“大叔,再好的山泉水也不能直接饮用,得经过处理啊!”
祖德梗着脖子争辩:“怎么就不能直接喝了?我们湖村祖祖辈辈都是这么直接喝的,村子里活到九十几的老人好几个。你看我,看我,我今年七十,不比谁少根肋骨少条筋吧,水咋就喝不得了呢?”
有人认识祖德。悄悄拉上欲与他争辩的人,轻轻指指祖德,又比划比划着自己的脑袋:“你啊你,甭和他争啦,他那独生女19岁时掉进水库,从此这,他这儿就变了!”那人说完,嘟着嘴,竖起食指,神秘地笑。
“哦……!”
“哦……!!!”
围观的人恍然大悟,人们在一片若有所思中散去。
只有祖德,手里拿着从水库里取出来的散发着微微腥臭味的矿泉水瓶,傻傻的还站在原地。
(2018年4月记于北京)